第332章 黄鹤一去不复返


“唉。”

当温娇冲入竹亭，接住袁天罡委顿于地的身体时，她听到袁天罡叹息的声音。

“越往后推演，所受反噬越深，到底……没扛住。”他发出残碎的气声，讷讷的解释着。

“别说话，省点力气！”温娇急道，渡出一团仙气给他补充精元，又翻出许多灵丹来，也不看数目，就一把一把的往他嘴里灌。

没用，都没用。袁天罡的体内仿佛藏着一个黑洞，灌进去多少，就吞掉多少，一丝一毫都无法留存在这具衰弱的躯体中。

“别哭。”他笨拙地想要伸手去擦她睫毛上的泪珠，最终只来得及接住了她垂下的一颗泪珠。温娇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。

她抓住那只枯槁的手，那只手冷得她心都在抽搐：“都怪我……肯定是因为我招来了毗湿奴的诅咒。我不该招惹他，是我害了你！”

被握在掌心的手指尖动了动，袁天罡苦笑着，眼神却宁静的像无风的湖泊：“我说……不怪你……这本就是我的命数。”

他无力支持自己说更多的话，只能勉力一挣起，额头相抵，向温娇传出一道神念。

那是青城山上，满目空翠之间，少年的道者挑来选去，选了许久才找到一块满意的清净所在，将蒲团往上一搁，坐了上去：“都说相者不自相，我才不信，师父说我如今相术大成，可以出师了。那我第一个要相的，就是我自己的命。”

片刻后，他看着纸上的结果，久久的凝住了眼神。

一只皮毛赤红的狐狸在他身边不住的撒娇，他赶之不去，才随口给了他一个口封，可目光始终未能离开手中的推演结果。

那时他便知道，他这一世，活不过贞观二十七年。袁天罡这一生，或许有许许多多的不如人，唯独自傲于这一卦，从不会算错。

命运如东流的江水，无论经过几多曲折，最终都会奔向既定的汪洋大海。袁天罡注定寿终于贞观二十七年，识不识得温娇，有没有相爱，吃下多少灵丹妙药，为不为毗湿奴所诅咒，他的生命都注定只有这段长度，多一分，少一分，都更改不得。

因着早知终点，所以他畅意的活着。

他要在有限生涯中做下尽可能无限的事业，所以他想做的事，挥霍阳寿去做也在所不惜。北上长安，为天子定陵穴，为王侯达官相命，为雪域定山河，他致力于留下无数坊间传奇。

他要活得随心所欲，所以他一卦千金，衣食尽皆清洁无尘，住所雅致精丽，行动有狐仙、花妖伺候，一点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。

既然此生注定有限，那朝闻道，夕死又能如何？于相师而言，这等好收梢，难道不该为之浮一大白？

因为从不委屈自己的心，所以当遇上平生唯一心动的女子时，他毫不犹豫选择了追随。只是未曾想，她竟真的回应了自己。携手十数年，随着恩爱渐深，寿命的终点也渐渐迫近，看她一无所觉的为他寻觅延寿灵药，她的师尊为了替他渡过三灾而送来玄龟之甲，他越来越是后悔。

怎么能不后悔呢？她自长生无极，可他注定活不过贞观二十七年。早知如此，当年，他就不该一厢情愿的追上去。待她果真回应了他的爱意时，他又吞吞吐吐，每回话到嘴边，又不敢说出实情。

既然事已定局，与其为一个不可改变的终局而殚精竭虑，惶惶不可终日，最终发现仍然不敌天命。倒不如尽情享受每一日的光阴，莫要辜负了这有限的辰光。

她远赴毗湿奴之约时不敢告诉他实情，便是怕他难过。而他又何尝不是怕她难过？

“还记得，雪峰之上，你向我陈明心曲，当时说的话吗？”他艰难的说着，每多说一个字，嘴角的血沫就多了一分，面上的神情却是笑着的，神情无限温存。

泪水模糊了视线。温娇自然记得。她说，她当时说……

“可是这皑皑冰山，终究难忆起万年前从山前清唳而过的黄鹤了。”

袁天罡低微一笑，声音只余残弱的气音，游丝一般，不仔细听，便听不见了：“黄鹤……越千山暮雪而来，只为一见冰山……清姿，至于其他，本无，奢求。不想得冰山垂爱，能结俪……十二载，于愿已足……”

他的瞳孔失去了明光，被握住的手因为失力而慢慢滑下：“忘，了我。”

很长一段时间，也许也只有一霎时，温娇的头脑都是空白的。她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，也不知自己正身处何时、何地，不远处昏睡的是谁，怀中冰冷的躯体又意味着什么。她呆呆地坐着，直到耳畔回荡着若远若近、时断时续的诅咒声。

“作为……代价，你将永生永劫不得圆满，你所爱之男子……必将不能与你长相厮守。”

温娇一凛，下意识的低下头，看到了袁天罡沉睡在自己怀中的面容。避尘珠的力量已清去了他面上、衣上的血污、墨迹与尘土，他的五官、发丝、衣裳、肌肤皆是纤尘不染，如此的洁净，该是他这般爱洁之人所爱的。

当年初见时，他也是这般极尽清洁的模样，遥遥的对着她身侧的李淳风喊：“里面有一头秃驴。”

那样笨拙到不会说人话的样子，一看就知道是个常年懒见天光的技术宅，很好欺负的那种。

温娇“扑哧”一下笑出声来，接着痛苦地绞紧了眉头。

“他，终会离你而去。”毗湿奴的诅咒如风回荡。而在诅咒声后，还透着冰冷的锁链撞击声。

那声音越来越清晰，靠近，直到虚空中走出两道身影。白衣人有着一张惨白的脸，猩红的舌头长长吐出，高高的白帽上写着“一见生财”。黑衣人面容黑如锅底，五官凶戾狰狞，，头顶的黑帽上写着“天下太平”。

他们向温娇摆了两拜，锁链一甩，拴在了袁天罡的脖颈上。下一刻，一道虚影被勾出，袁天罡的魂魄身影朦胧，背对着温娇，步履蹒跚着，跟着他们向下沉去。

温娇的指尖动了动。黑白无常，阴间最负盛名的鬼差，也只是鬼差而已，其力量甚至抵不过她的一片指甲。只消一念之间，她就能夺回袁天罡的魂魄。

两只发颤的手哆嗦着按住她的肩膀，不知何时来到亭中的玄奘神情哀悯：“阿娘，你立过誓的。”

立誓？她立过什么誓？

是了，她曾在文殊普贤面前，发愿要证一个公道。自陈“若与他人有伤，自当绝情去欲，去证这清浊分明。”

死生轮回乃是天地秩序，不可因为她一己之爱所法外容情。

她立过誓的。

这一失神间，黑白无常已将袁天罡拖入了黄泉路。

昔人已乘黄鹤去，此地空余黄鹤楼。

黄鹤一去不复返，冰山千载空悠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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